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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雄,讓我先來告訴你兩個故事。



你以前唸國中、讀高職時不知道老師是否講過,在先秦有個哲學家叫莊子,老婆死了,朋友惠施去探望他,一眼就瞧見他蹲坐門口,邊敲瓦盆邊唱著歌兒,惠施有點兒不高興,指責他說:「你老婆跟了你一輩子,為你生養小孩,如今年老身死,不哭也就罷了,反倒敲瓦盆來唱歌,不是太過分了嗎?」以前的老師講「鼓盆而歌」成語只講到這裡,我很認同惠施的話,覺得莊子那樣無情,實在太過分了。老師沒有讓莊子多做解釋,繼續往其他成語講去,從此之後有好長一段間,我誤解莊子,他其實還有好長一段話藏在書裡,得等到我讀師大後才能遇上,不過這是後話,這裡暫且還不說。



魏晉竹林七賢有個叫阮籍,行為放誕不拘,母親過世,朋友裴楷去弔唁,阮籍剛好喝醉酒,披頭散髮坐在床上,兩腿橫開,沒有哭泣,見裴楷進屋,也沒有起身致意,只離開床席坐在地上。裴楷哭著弔唁完畢,就離開了。照我們現在眼光看來,這阮籍也太沒禮貌了吧,家有喪事還縱酒酣暢,連賓客應對都那樣敷衍隨便,甚至臨到埋葬母親時,自己又蒸了一隻肥豬喝,弄了二斗酒喝,看似不孝之極,不過後來我們看見他和母親棺槨臨訣時,不斷地喃喃自語:「我也活不下去了!我也活不下去了!」勉強用盡全身氣力才發出一聲長嚎,然後口吐鲜血,倒在地上,很久還爬不起來。我們才理解他內心有多悲傷。



這樣才能告訴你,事情發生一個禮拜之後,我南下旗山看你爸媽,他們和幾位陪伴在旁的親朋好友,團團圍坐在廚房門口,還能說說笑笑,你爸還故作灑脫地當著眾人指著你媽笑說:「啊我有叫伊要較堅強耶。」大家聽後全都哈哈大笑(我那時想你爸該不會也學莊子吧)。但是大家不可能忘記,一個禮拜之前,當他們聽聞消息,你媽隨即趕往現場,你爸因脊椎受傷行動不便只能待在家裡,可是他卻比你媽早先一步確認了消息,他老淚縱橫,不斷用拳頭捶打胸膛,叫嚷著:「捶乎心肝麻去,捶乎心肝麻去,這樣才不心痛!」然後你媽回家後從早到晚只是坐在客廳沙發上,不發一語,失魂落魄,嗚咽掉淚,你阿姨們輪流陪他睡在沙發上,她們睡眼朦朧中發現你媽還一直醒著、淚著。你爸也是,你妹阿敏陪他睡,他半夜不斷醒來,有時躺著、有時坐直身子,獨自抽泣掉淚,睡在一旁的阿敏全都知道,因為她也無法入睡。



事情發生後,你媽不斷自責,要是兩個月前不答應大兒子張正和搬到高雄住,也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。但是,阿雄,誰能預先知道哪些事呢?誰能預先知道正和之前的頭痛並非感冒,而是慢性一氧化碳中毒症狀,誰能預料隨處可見的藥局居然會開出克流感的藥,讓正和睡得更熟,誰能逆料同住一層在夜店工作的的室友半夜回來才洗澡,偏偏熱水器就裝在正和房間的窗邊。當你媽趕到現場時,居然有人發名片給她,上頭寫著喪葬顧問公司,她慌了,原先只通知說很危急不是嗎?她還一直想說為什麼不趕緊送醫院?但是救護車早已經來了又空著離開了,室友轉述,救護員說已經沒有生命跡象了,警察隨後出現,用黃色膠條封鎖現場,你媽和你阿伯看見正和安詳地躺在床上,而我再不忍心多加描述你媽的反應和表情。



後來事情變化有些玄,你也知道你媽虔誠禮神拜佛,日日燃香祝禱,經常和進香團到各地名剎掛香,發生事情後。同為進香團員的鄰居安慰她:「正和在初一往生,人都說初一往生,是乎天頂的神接去。」你媽才能從自責的深淵中稍稍超拔出來一些。更玄的是,你妹阿敏經過等公廟,廟裡的乩童攔住她,告訴她說:「回去跟你媽說,二十年前你哥延的命壽已經到了,這種事情才會發生。」阿敏回家轉述後,你媽才想起,正和四歲那年,門口突然出現一位陌生老人,看了正和一眼,便告訴她說:「這個小孩命數已盡,若還想要這個小孩,要趕緊去延命壽!」你媽聽了大吃一驚,二話不說馬上到等公廟拜託請乩童改運延壽,改運後沒多久,有一天正和在家門口前玩耍,一不小心給掉進大排水溝,眼見就要滅頂了,偏那麼剛好有大人經過,一把撈起,保住一條小命。你媽講起這段往事,當然淚眼婆娑,還說:「早知道四歲時掉進水溝裡死掉就好了,才不會現在這麼難過!」我們當然知道,這不是真心話。



一般遇上這種事,很少不找個代罪羔羊來發洩滿腔的湖怒海怨的,──最起碼得指責他的室友為什麼半夜還洗澡,要不也得告房東裝設熱水氣不當過失殺人,甚至還可以抬棺到藥局抗議為什麼沒有處方籤就隨便開出克流感,──但是,阿雄,你爸媽什麼都不想追究了,他們說:「講贏了又怎樣,兒子能活過來嗎?」從這裡你就可以知道他們有多善良,寧願自責也不遷咎他人。



阿雄,事情發生後,保險公司的理賠單意外出現,你爸才回想起,今年過年時他收到正和的信用卡帳單,裡頭有一筆幾百元的支出帳目不清,節儉成性的他問說那是什麼錢,正和答說:「這是以後若發生什麼事情,你們可以用的。」當時你爸一頭霧水,也沒多問,現在大家才恍然大悟,那是正和退伍後找到工作有了固定薪水,特地投保的低額意外險。但是,阿雄,你爸媽完全沒有心思去填寫理賠單,因為她們寧可不要這筆錢,他們只想要她們的兒子,他們只想要他們的正和。



阿雄,你爸媽把正和的衣服、電腦、雜物,燒的燒,送人的送人,他的房間空蕩蕩的,什麼都不留下,因為你爸媽怕再看到正和的東西又要傷心不止,跟正和從小一起長大的堂哥偷偷留下了一些照片和小物品,他說他要留作紀念。



阿雄,你還記得嗎?正和當兵前和他堂哥一起上來台北工作,說要順便見見世面,結果就住在我家,正和在7-11上大夜班,每天我們準備睡覺時,他才要出門工作,我們要出門上班時,正好遇見他下班回來,有一回我們故意到他的店去買東西,遇到店長,他說:「現在年輕人好逸惡勞,像正和能這樣吃苦的人已經很少了,將來肯定有前途。」



言猶在耳啊,阿雄,一群正和的親朋好友都聚在殯儀館前送他最後一程,那裡有無法跨越的前程迢遙漫長,那裡有深淵般的白髮送黑髮的透骨傷痛,正和那張酷似日本偶像明星柏原崇的遺照懸掛在靈堂之上,祭儀正準備開始,大家立得立,坐著坐,你媽坐著最前排,冷著臉,看似堅強不發一語,道士正在換裝,司儀正在架設音響,大家都心情沉重,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,忽然聽見有人大聲喊叫:「阿雄啊,我的阿雄啊,你怎樣忍心放我作你去,我的心肝子,阿雄啊!」那是你媽,他從椅子上要衝向靈前,整個人聲嘶力竭癱倒了,你的姑姨們趕緊去扶他,親朋好友聽聞你媽的聲音,全都哭了。



阿雄,都怪大家疏忽,沒把你藏好。



你四歲那年,改運延壽之後,大家約定好,不叫你身分證上的名字張正和,要改叫阿雄,你爸媽也不許你叫他們爸媽,要改叫叔叔、嬸嬸,大家都說這樣才不會被發現家裡頭有一個小孩,也就不會被抓走了。就這樣過了二十年啊,今年初不知道為什麼,你忽然改口叫爸媽,大家也沒多心,然後事情就發生了。



阿雄,時間可能會沖淡一切,但在你爸媽的心中卻是永遠的遺憾了。



那就像我在前頭告訴你的兩個故事,從今以後,你爸媽可能也會和阮籍一樣看似無所謂地過日子,但他們內心的悲傷和吐血的阮籍絕對是一模一樣的,而我們只能用莊子後來終於說出來的話來安慰自己:「當我的妻子剛死時,我哪裡能不哀傷呢?但想想她在這個人世之前,原就沒有生命、沒有形體、沒有氣息,以後在恍恍惚惚之中,逐漸有了氣息、有了形體、有了生命,現在生命又變化而死亡,這多像春夏秋冬四時循環運行,現在她正安睡在天地的大房間之中,而我卻在一旁哇哇大哭,自覺這是不通達生命演變的道理,所以我才不哭的啊!」



所以,阿雄,不久之後我們也都不會哭了,只會衷心期盼你在天地之間,能長長久久地存在,這樣一來,情緣雖短,卻也漫長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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好悲傷哦

失去摯愛親人的苦痛

希望能一輩子不要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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